本周星期二，德国各城市的商业步行街上挤满了人。对那些想在实体店购买圣诞礼物的人来说，这是圣诞封城前的最后一天。之后，只能去网购。只有少数科学家和记者在关心，这样会不会引起更多的感染。反正是最后一天了。一个电视台记者采访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说：看到大街上有这么多人，感觉跟原来一样，特别高兴。

圣诞节是德国最重要的家庭节日，给亲人准备圣诞节礼物是节日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新年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的热闹不同，圣诞节非常安静。平安夜前，除非必需，所有的商店，所有的服务机构全部关门。平时再忙的人，与家里联系再少的人，都要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老老小小从各地聚到一起，互相问候互相交换礼物，然后坐在丰盛的大餐前边吃边聊，直到天亮。基本上家家如此，年年如此。

今年因为圣诞节封城，情况发生了变化。就像做很多其它的事情那样，德国所用的东西看起来都无穷复杂。从封城的规则讲，封城期间，聚会原则上只能是自家人或者两家不超过五个人。然后，就是年龄，十四岁以上才算。然后就是特例，圣诞节期间允许四个，而且可以是来自四个不同家庭的人拜访一个家庭。但规定说聚会只能在关系密切的亲属和关系密切的朋友之间。当然必须解释什么是关系密切的亲属，什么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后来又加上，邀请孤独的单身或者邻居也可以。最后就是列举各种人数加亲属的排列组合。我绝对相信，不是每个德国人都能明白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有地方去问，估计大多数会像我的那些同事一样，懒得跟兄弟姐妹们算来算去，自己呆在小家里，通过视频度过平安夜。

这里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这种规定谁来管？有人不遵守规定怎么办？房门一关，谁知道里面坐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不可能每家门口站一个警察查身份。德国的决策者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常人都可以想到的问题。但他们还是做了这种决定，尤其还是在这个关键时候。社会各界对这次封城寄予厚望，希望利用天时地利达到一种毕其功于一役的效果，将新感染人数大幅度降下来。目前，有关过节后是否继续采取限制措施的争论已经开始。可以想见，这次封城必须在很大程度上取得成果，否则在政治上会相当麻烦。即使在这种背景下，仍然做这种到处有例外的决定，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些独特的德国社会基础确实也可以在大范围内支撑这种决定：长期教育在国民中普遍形成的规则意识，以及貌似宽松的背后，对违反规则的严格处罚。

如果跟德国人有较长时间和较深入的接触，你会发现很多德国人，尤其是受过良好教育，包括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对规则非常敏感。有些人也会做些出格的事，事情可能极其微小，但过后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内心的不安。经常是别人还没有开始说什么，他们自己就开始用一些自嘲的话来为自己解脱。极少有人以藐视规则为荣。大家可以争锋相对地辩论规则是否合理，但没人认为可以踢开规则行事，或者另起炉灶。相反，大多数人以能够发现规则的漏洞，并为完善规则做了贡献而骄傲。似乎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做到这点。

这里面可能会涉及到德国社会两个很重要的思维方式，一个是这么去解决问题，这么为解决问题制定规则；另一个是，如何看待别人制定的规则。

对于第一个思维方式，笔者也是通过长期与德国人共同工作、共同讨论问题才慢慢搞明白了一些。这里涉及到的并不是接受指令，或者发出指令为完成一些具体工作而进行的交流，更多的是针对稍微长远一点的话题，但又带有不同观点而进行的讨论。笔者有相当长的国内工作经历，刚开始与德国人共同工作时确实感到一种很大的困惑：看起来也都是聪明人，为什么他们解决问题的速度那么慢？为什么明显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不用，而老是无休止地讨论看似无关的东西？

这背后确实有些东西。就我个人感觉，一个非常关键的东西是，很多德国人脑袋里有一个系统。出现问题时要做的第一步，并不是快速思考如何迅速解决掉问题，而是要看清楚，问题对系统的影响是什么。这是一个真正的难点和挑战。如果不明白这个系统，根本没办法理解他们在讨论什么，为什么要讨论。下一步，为解决问题制定的新规则、新方法绝对不能损害这个系统。在这种前提下，那种灵机一动解决眼前问题的思考方式，对这种思维活动所能起到的帮助作用极其有限。因为，这里面需要有大量背景知识和大量经验的积累。还需要有把各种杂乱无章的知识、经验、规则高效率组织在一起，同时还能再次复述出来的能力。

这么才能获得这种能力？其实很简单：不嫌麻烦地重复。每遇到一个问题的讨论，就把所遇到的系统从头到尾一起重复探讨一遍或几遍，讲讲它的基础；讲讲它的构造；讲讲当年谁在什么地方加了什么，为什么；讲讲当年某些轶闻趣事，及对系统产生的影响，等等，等等。这与解决问题有关吗？不知道。问题最后的解决方法确实可能与讨论了半天的内容没有一点关系。但通过这种不断的重复，加深了对系统的理解，发现了前人思想中不易察觉的微妙之处。有可能到最后发现，遇到的所谓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或者是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或者通过填补某些新发现的漏洞，使系统解决问题的能力更强大。如果带有足够的耐心参与一些讨论，确实可以发现，虽然是在重复，但每次得到的东西并不一样。应该这么说，我们并不比构建系统的前人聪明多少。我们想到的，前人未必就没有想到，未必就没有提出解决思想，未必就没有反映在这个系统里。他们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积累。它的量，它的深度，已经到了仅仅通过一次性的，或者一般性的学习和实践根本无法完全掌握的程度。跟德国人在一起讨论，初听起来确实有点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但这是他们加深学习、加深映像的过程。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这个系统，以及搭建这个系统所用到的知识、经验、规则是在前面无数次错误失败后幸存下来的。系统本身无所谓好与不好，它只是幸存下来的一种事实。就像不断进化的病毒，能出现在今天的，都是有优势的。人类自身并没有掌握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能决定什么东西会存活到未来。人类对自然，对社会的认识，只是因为看见了过去的演变过程和今天的幸存结果。不承认这种事实，破坏掉这个积累起来的系统，或者离开这个演变系统另起一套，很可能意味着又要把原来被淘汰掉的失败再重复一遍。脱离系统的方法，有时可能会立刻解决当前的问题。但最后，也有可能只是把出现错误与失败的时间或顺序改变了一下。应该说，如果能避免重复过去的错误，已经是对人类智慧的过高要求了。

理解了这一点，或许就能理解在德国经常看到的，那些聪明而又勤奋的人，时时刻刻不停地投入，但没有一个人敢说，我把问题彻底搞明白了。这是一个无底洞的工作，系统的复杂程度早已突破了个人驾驭能力的极限。因为，你首先要理解这个系统，维持这个系统解决大量出现过的问题。同时，还必须让这个系统在不断出现的新情况面前保持适应性活力。

带着这种系统的观念，引申出德国社会另一个普遍性思维方式：尊重维持这个系统运转的规则。因为，通过教育和实践，很多人能够理解制定这些规则的出发点，以及规则制定背后的机制。大多数人不会从单一方面去评价一项规则，更不会以个人喜恶来决定是否遵守规则。德国社会从小孩子到成年人普遍接受的一个事实是，人类生活在一个极度复杂的世界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大量搞不明白的东西。就像德罗斯滕教授，至少在德国，他是一个绝对的病毒学权威。但听他的讲话，到处都是他不知道、他搞不懂的东西。这不是谦虚或做作，我周围那些高智商的同事都是这样。在德国，说自己不懂，时刻提出问题从来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有一种典型的开场白，德国人把它用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一个可能人人都明白了，就是自己没想明白的问题：“对不起，能允许我提一个愚蠢的问题吗？”问的人和回答的人没有任何一点尴尬。当每个人都感到自己会有很多愚蠢的问题时，规则就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起到一种定位作用，至少可以让这种愚蠢限制在规则的范围内，不至于完全失控。当对规则的这种理解变成个人内心世界的一部分时，违反规则自然会带来某种本能的不适。因为，它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愚蠢：既不没有能力理解规则，又没有能力按照规则做。

当然，这种行为方式肯定不可能是德国社会的全部。教育不可能是万能的，人的思维方式也不可能相同。就像德国学校的每个班级都有不愿学习，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德国社会同样会有不遵守规则的成年人。带有后果的惩罚性手段无论对学校还是对社会都是必不可少的。

非常有意思的是，德国学校七年级政治课本里有一章讲到社会管理。其中专门说到对各种惩罚措施实施效果的研究。比如，只进行说服教育可以带来多少效果，采用社区劳动处罚可以带来多少效果，关上一段时间监狱可以带来多少效果，罚款可以带来多少效果等等。研究的结论是，说服教育的效果最差，罚款的效果最好。所以，在德国，除了大的违法违规行为外，最重要的惩罚手段就是罚款。

回到圣诞聚会这个话题，人们当然可以违反规定自行其是。但是，一旦被抓到，那就赶快把钱准备好吧。当然，如果你是政治人物或者名人，那就还要等着媒体的狂轰乱炸，直到你抛掉一切，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

举几个上半年的例子。上半年封城时规定，外出时最多可以是一家人，或者住址不同的两家人，但不能超过十个。德国南部的一个小镇，六个人在树林里散步被警察拦住，一查发现，这是一对夫妻，加上其中一个的父母和祖父母。这对夫妻利用周末过来看望他们的长辈。虽然是一个大家庭，但因为分散在三个地方居住，违反了规定，罚款！一人200欧元，一共1200欧元。记者在报道中写道，这家人感到极度的憋屈和愤怒，准备付诸法律。但在做过咨询和思考之后还是很快把钱交了。有德国生活经验的人很容易想到，打赢官司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还会由此产生其它费用。比如，政府工作人员复查事情经过产生的人工费、材料费，还有拖延付款产生的利息等等。严格、仔细、理由充分、经得起审查的惩罚措施，确实对社会起到一种严肃的震慑作用。同时也封住了一些人的幻想。笔者经常去住处附近的一个小店买东西。因为营业面积小，封城期间一次最多只允许接待两名顾客，其他人要在外面排队等。有一次，笔者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蹲在货架后面没看见，刚想往里走，店主急忙冲了出来，抱歉地说请等一下。店主解释说，城市监管局的人经常假装成顾客到处转，抓住一次商店罚5000欧元，第三次取消营业执照。

在这种成熟的教育和成熟的惩罚性措施相结合的基础上，德国社会总的来说环境秩序相对比较宽松井然，工作和生活质量持续保持较高水准。除了极右排外这些特别敏感的话题外，一般私人生活空间都得到了极好的保护。无论对本国人还是外国人，有各种法律和组织维护着大大小小的个人权益。正是这种环境，也为政治决策层做决定提供了相当大的回旋空间。

仅从不被罚款的角度讲，还是按规定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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